人爱用"某某代"做集合的标志。比如我们的"上山下乡的一代"。比如美国的"婴儿潮一代"(45年到65年出生的都可算入)。我认识的婴儿潮人好多都爱开着电视干其他的事。是不是跟着电视成长的人,听着电视都觉得身边有伴儿?对我来说,不看电视,却让五彩人影乱晃,实在增加着恐惧感。
我爱开着收音机过日子,有时候和看电视一起开着收音机。听着收音机的声音,很奇怪,我有一种安全自在的归属感。迟迟发现着自己,我是不是属于这样一代人:"收音机一代"。以我定义的这代人包括的范围:从广播发明的本世纪初跨到世纪末。
广播,是凭借声音的电子化单向交流。声音越过大洋,在频道越来越繁忙的空中,无形地穿流着,凝聚起来,在世纪末时候思量广播,仍然让我感觉到原始的惊讶。
小时候我对收音机无限神往。"话匣子"。那时北京话这么叫。我老是琢磨"话匣子"究竟怎么会传出声音。不只一次,趁大人不在家,我偷偷拆下红旗牌收音机后面的三合板,仔细研究里面一个个"灯",越看,越觉着灯丝里藏着什么。伸手去摸,顿时麻了半身--被"电"了!等能动弹手脚了,慌张想着可算捡回一条小命,暗自发誓,绝对要听大人的话了,绝对不再乱鼓捣收音机了。可是,还是被电了好多回!
而我如今的美式生活,可以说,是永远在路上。不同于任何的骑马民族,永远开着车。写烦了,画烦了的时候,我跳进车,沿着乡间小路,向任何无名的地方一直跑。
野树。倒塌的老屋。天上的云。景色借窗框飞快着自动剪接,车里收音机的声音给"影片"做着配乐和音响,变幻着眼前画面的情绪。
漫无目的长途开车的时候,我可以听到大学生办的摇滚台,听到小镇居民自办的电台,那里播音间的隔音壁可能是用放鸡蛋的盒子铺的。我听右翼大名嘴抨击政府和时政,听宗教台的圣歌和说教。我的收听常规停在调频90.1,NPR(国家公共电台)。我爱听各地评论员讲的小故事。评论员有作家、诗人,也有普通人。
我记得有一位是中学教师,她的故事都有关她妈妈,她妈妈洋相百出,而这女人有付"大烟枪"嗓子,这种哑嗓子很性感。
还有个女人只说自己丈夫,丈夫是同性恋,患了爱滋病。一定有无数开车人像我一样,默默跟随那女人的私人故事,故事一直讲到她丈夫死了,我们的无名哀伤消逝在空中。
所有个人化的题目,南腔北调的声音,都折射着美式文化。
我非常喜欢NPR上那对和听众讨论修车的男人。哥儿俩都麻省理工学院出身,却把生命焊在老爹留下的修车铺里,和打电话的听众扯家常的本事甚至超过说车。有位修女请教如何处理车的毛病,说她好爱自己的老破车。
"你想带着它进天堂吗?"主持人笑问。
修女笑答:"真想!"
两主持人抢着说:"Sister,我爱你!"
叫我好爱他们!
有一个星期天晚上讲故事的人,悠然,苍老的声音,让我想到小时候听的"孙敬修爷爷",不过,这位老男人在爵士味儿钢琴伴奏下,讲的是黑色幽默的人生百态。
曾经有位介绍音乐的老教授,说古典音乐,也说流行音乐和民间音乐,是我最喜欢的节目。有段时间节目没了,我想,是不是年纪大了退休了?突然想,老天爷,他会不会死了?莫名其妙地,就有些悲哀。在星期天《纽约时报》缝里,我看到他被框住的名字--是和人开撒克斯管音乐会的小消息。我小松着一口气,同时问自己,怎么的,难道我异国他乡的竟添了好些看不见的亲戚?
在电视媒体过气着的网络时代,收音机过时了吗?
个个开车上路的美国人摇头,我想,北京出租汽车司机也一定说"不"。每天10多个小时在京城拥挤的街道上跑着(其实是用脚不断踩着刹车,司机们都说踩的脚疼),收音机里的声音是出租司机唯一不变的伴儿。不过,就连我住在乡间,都能感受到广播世界面临的世界性挑战。
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对比一下"古代",也就是80年代的中期,如果那时候人们还能用两三家大电视台和电台来象征一个国家的话,到如今这时候,天下媒体已经玩得说不出谁还是独立玩家。就算烙着国家媒体的名字,但是很难用国界来划分了。今日天下不同国家的媒体公司之间交易故事和消息,好像我们小时候玩弹球。比如海湾战争时期,NBC和英国的ITN交换故事。年初BBC和NBC交换恐怖主义分子在欧洲被扑引起骚乱的消息。
有限新闻资源被一起利用着。媒体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着。一个故事从电视同时进着收音机,比如我居住的地方是CNN大本营,它的新闻也进当地WCNN电台。当你听到"台风造成的翻车画面就像这样",可什么也看不到,实在有点儿气闷。
而同属一家公司的杂志、电视和收音机,一块儿做同一个故事。就比如我前几天文章中提过的《时代》和CNN一起做了美军当年在越南放毒气的采访,这故事播出之后,还可能再写电影剧本,因为联营公司还拥有电影公司。只可惜那个放毒气的故事是假的,否则,拥有《时代》的华纳,或者被《时代》拥有的CNN老板泰纳拥有的电影公司,都可能会做一个耸人听闻的电影。
当印刷的、收听的、画面的媒体界限不断模糊着的时候,新闻和娱乐之间的界限越发地模糊着。而国家和国家之间的界限,仅仅凭耳朵在收音机里听起来,是最模糊不过的了。
开着车听NPR里其他国家的公共电台节目,有时会产生一种幻觉,好象各国公共电台都有"英语节目",好象英语是新世纪的国际语。NPR从德国公共电台买下"欧洲内部"的节目,那美式英语完美的直让我怀疑是美国人在人家地盘上自办的广播。
美国NPR广播着越来越多各国NPR来的音乐会。伯林爱乐交响乐团,荷兰村镇管弦乐队,节目可能是澳大利亚航空公司赞助的,时不时插入吸引人收听的广告却是:"您想不想见一位意大利时装设计师,再见一位布拉格问题的证人,又不使用累积飞行的机票?"如此国际合纵连横的部分原因是,各国政府都消减着对公共台的预算,于是这些电台出售制作的产品,挣钱养活自己。
在路上跑着,还听NPR从英国BBC买的"猜字谜"游戏。先是猜同类字的不同用法。然后这个典型的英国游戏改美式的了,改猜电影精彩台词的出处。还猜经典小说句子的出处。《安娜.卡列尼娜》,《1984》,不瞒你说,我比在收音机里参加现场比赛的人猜得还快。到下个星期天,改从一个乐句猜歌剧,嗯,有的我还能凑和着蒙。可紧接着,人家就从一首诗猜诗人了,并且用法文原文朗诵,这真叫"上山下乡一代"的我没法跟着猜!
倾听着人家的"话匣子",听着猜人类文化经典的男人和女人的笑声与赞叹,在窗外飞快划动的景色中,独自奔跑着,有时候,我直想静静停在路边,独自猜一猜:
在手机、呼机信号拥挤的空中,究竟正沉默地流动着多少人类自我喧响的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