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属于沉睡的深夜,打开收音机是一种寂寞到无可奈何的举动。
关掉来回不断的磁带放送,时间仿佛一下子扩张开它的凝重,脚步迟缓而沉重,拖着我象一个巨大的包袱往凌晨前驱。 终于听腻了女歌手的甜言蜜语,发现它们已失去了打动我的震撼,我无法在这些爱和恋的第一人称第三人称的叙述领悟中进入我平静的梦乡。换谁的歌都已经没有作用。无论我在3点的沉黑中摸索出谁个美人的 TAPE ,我都感觉她们在疲倦中老去,而我还在夜的清醒中行走。
直到行走变成床上的胡思乱想的时候,歌声都成为耳边的空气飘来荡去。我把自己关在了自己的白昼和夜的掺杂里。 就那么带着深深的不眠,叹着气把歌停止。听着空气和夜无言的颜色。我想我不寂寞,这时空里必定还有什么能攫住我的涣散,能陪伴我走向黎明。
于是我把 Walkman 的自动寻台拨成了手动,听着频率一点一点上升而发生的小峰鸣声。空气里遥远的声波象捉摸不定的海水鼓荡着风声来到……
后半夜的收音机里,中波依然忙碌,调频在立体声的背景中闪着空洞的安静噪音。只有短波在一喘一息之中闪烁不定来自那不明确位置的消息。
那一切不确切的声音和音乐,不懂的语言和模糊的言语。异国的男女不再有歌手甜美的声线,一切象恢复本质的朴素一样,遥远就是遥远,模糊却又存在。
它们有的热闹地笑,有的沉稳地吟诵基督的赞美诗,有的哑哑的谈论着环保主题,还听到一种天气预报式的数字排列……
世界还是象一种约会,该来的就来。不管时间的束缚,空间还是连贯。一片音波的海洋翻滚,袭来,远去;诉说,却又不让我听清。
听着夜半的收音机乱乱的声音,我什么都听不见听不懂。除了空间的存在。
因失眠而形成的对时间的不安,在这音波密集的空间里得到了释怀。
让我想顺着音线的起伏不定去回忆有主题的往事。
在十三岁的时候,我每天都听台湾中广流行网的短波节目,把天线长长地拉长,自由地在无形的空气音场里转向一个敏感的角度,在声音瞬间清晰的瞬间,小心地放手,固定天线的微颤。
谢德莎和吴瑞文,两个七点档(又好象是六点档,我连节目的名字都忘记了)的名主持人。他们几乎是我每天晚餐后的一道甜点。他们的男女调侃象姐弟一样亲热,听上去真让人感觉里里外外一家亲。他们说笑话,聊天,讲故事,放音乐,读海峡两岸的来信,分析安慰大家的心情,最后推荐一首榜上的新歌,并由吴瑞文读出全部歌词,他故意把语速放慢,因为很多很多大陆的听众需要用笔记录下来。每周的明星访谈则会让我们焦急地等待几天,念念不忘,准备好磁带。
我们经常录下他们的歌词和歌曲,以及我们爱着的明星的声音。因为那时这就是极其难得的最新最真的流行来源。是我们张开眼睛耳朵广纳流行世界风景最好的一个窗口。因此我们能骄傲地在这只歌刚进入上海市场时就自如地哼唱,也对于所谓明星真实的告白早已不再陌生新奇。
短波有时很糊涂,我们就把耳朵贴近,屏气凝神的收听,尤其当记录歌词时,但那时的我们有着极其无忧的黄昏。可以放下所有作业进行这种修炼式的单纯娱乐。
而那时还没有太多高楼、手机、微波……那时经常能够收到相当清晰的节目,偶尔有节奏的远远近近的波动,只将那种流行放置于难得的情调中。我们因为这种距离的消灭,以及相应而来的艰难而感到相当得满足。
有时,听完中广流行网,还稍稍往旁边调一点就可以听到非常清楚的来自加拿大或者澳大利亚的传教节目。那种华文有一点装腔作势,但是很标准。装腔作势也不是招引人们讨厌的,而是让你知道他们的郑重其事。我听了什么耶和华的故事?我想我从来都不明白这个天子的来龙去脉。
我们每天交流收听的收获,那建立在短波消息上的秘密默契使我和悦从十三岁一直到现在都是好朋友。分享体会而非各自秘密的朋友。我以前甚至嫉妒她的小破半导体居然可以收到比我的台式音响更加清纯的音波。
那些在傍晚的饭菜余香荡漾的空气里飘来荡去的声音,如同天边可见的灿烂夕阳照在新修的大路旁边放松自由的草场上……原来还是如此清晰,只是,只是在这一个又一个失眠的夜里如梦一场。存在而遥远。
什么都可以制作精良的现在,听短波好象是怀旧的东西,有点莫名其妙的矫情。许多乐人都开始刻意追求这些含糊的音波,转换频道的声音也成为模仿的音效。
精良再多,遥远的模模糊糊还是不会被消灭。时空,需要介质来证明。
音波的暗涌在夜宁静的波段里,身边的都市不再吵闹,远方不知何处的人在暗暗哑哑沙沙……
我不是要听什么消息才打开收音机。
这茫茫的不确定感如此真实迷人。呼吸,也变得小心而平静。
原来,聆听,不是为了听到什么。存在,就是体会空间的媒质,缓缓的流动,游移。
(1999.8.23)■〔寄自上海〕